我父親出生在浦東高橋，家里很窮很窮，他14歲的時候，父親就過世了。

6歲的時候，他母親為他生了個妹妹，產后就死了，窮得連棺材都買不起。他成了孤兒，萬墨林(杜月笙的姑表弟)的爸爸帶他。他真是調皮，也不聽話，常惹事惹禍，不好好念書，出去跟那些小孩一塊玩，他說，這些孩子都是他的嘍啰們。

他說，我做癟三也要做癟三頭。

有一天，不知道他闖了什么禍，萬墨林的爸爸把他綁到樹上打他，后來萬墨林的爸爸就走了，他那些嘍啰們都來了，把他從樹上放下來，放下來之后，他就逃到浦西去了，開始了流浪的生涯。

他走的時候跟自己的嘍啰們說：“我不好，就不回來。”

后來他好了回去，帶了好多東西要給萬墨林的爸爸，萬墨林的爸爸躲起來，怕死他了，以為他要去跟他算老賬呢。結果父親把他請出來，說我要給你磕個頭，你不打我，我不會有今天。于是大家就很開心。

特務頭子戴笠，當時我們叫他戴伯伯。

抗戰勝利以后，他偶爾來看我父親。哎呦，一個電話打來了，所有的人都得關起門來，他見我父親，我們都得呆在屋里，不能出來的。

有一天他問父親：“你的女兒怎么樣？”我父親就把我叫出去了。

我看見他，我真是抖啊，他那兩只眼睛，眼珠子都是黑的，像水一樣的，好像一看就看到后腦勺，很叫人害怕。

他殺氣好重。后來，我叫他一聲戴伯伯，他說你好嗎，你在哪念書呀？他就問這些話。然后，我說了一聲“我很好”就趕緊跑開了。

他要來看我父親，旁邊不能有一個傭人，都得走開。

他來如果正好趕上父親抽鴉片煙，父親就開始忙起來了，傭人把鴉片煙具擱到床底下藏起來，躲進屋里。大家要幫他聞袖子，看有沒有煙味。如果有，趕緊噴香水。

見面前，父親還要用濕毛巾擦臉，直到沒有鴉片煙的味道，因為戴伯伯要管他的，他會說：你怎么又抽煙啦？

其實這個事情很奇怪，戴笠怕我父親，我父親也怕戴笠。他們的個性都太強了。

戴笠過世的時候，我父親聽了這個消息，一下子就不正常了。

當時我們住7層樓，我父親拉開窗子就要往下跳，看上去特別傷心，不斷說，完了，完了……

3個月后，他才慢慢恢復。

上海解放時，父親害怕共產黨會找他“算賬”，帶著全家前往香港。

我父親是5月27號坐“海燕”號輪船走的，從上海往吳淞口外開，他看見岸上的申新紗廠，他說：想不想得到，我杜月笙今天會離開上海？他還說，當年他母親在申新紗廠里頭當過女工，一個月就賺兩毛錢。

船離上海越來越遠，四周白茫茫一片，一路上他再也沒有說話了。

他在上海是個跺跺腳地皮也要抖三抖的人物，但到了香港卻沒有資產，連所謂“杜公館”都是別人的饋贈。

父親曾準備帶全家從香港去法國。他講江湖義氣，不愿丟開忠心耿耿的手下，結果算下來，要去的一共140多人。各種費用一加，去法國要15萬美元，而我父親只有10萬美元，捉襟見肘，剩下的錢竟拿不出來。

他的身體越來越差。再到后來，每天氣喘不止，總要我在床頭舉著氧氣瓶讓他吸氧。

父親晚年時，拿出了多年來別人寫給他的各種欠條，全部予以燒毀。其中一張欠條，就有500根金條。

1951年8月16日，父親在香港病逝，終年63歲。

父親去世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是：“我沒希望了，你們還有希望，中國還有希望。”